身體如何在世界中成立自己 ── 丁春誠個展《未經許可的身體 Bodies Without Permission》

❝ 身體是我們感受、

擁有世界的方式 ❞

Le corps est notre moyen général d'avoir un monde.

—— 莫里斯・梅洛－龐蒂｜法國哲學家

Maurice Merleau-Ponty，1908–1961

站立，往往被認為是一個自然、不證自明的動作。然而，正因為它看起來如此理所當然，才更少被人們意識到其中潛藏的規訓與秩序。站直、對齊、穩定，並非來自身體本身的需求，而是長時間被文明塑形後的結果。身體在尚未意識之前，便已學會如何成為「正確的樣子」。身為藝術創作者，丁春誠的《未經許可的身體》個展，正是從這個被忽略的起點出發。他不追問身體是否合格，而是回到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：「當沒有標準答案時，身體如何在現實條件中做出選擇？」當支撐點不再可靠，當重力偏向一側，當平衡不再穩定，身體所做出的每一個微調，都是一次即時而不可撤回的判斷。在這裡，站立不再是服從命令的結果，而是一種主體行動 —— 在世界中為自己找到位置的一種方式。

丁春誠《未經許可的身體 Bodies Without Permission》個展現場

姿態不是形式，而是一次又一次無法撤回的決策

首先，在《Bodies》身體系列中，姿態從未被視為造型或風格的選項。那些傾斜、彎曲、收縮、支撐的形體，不是為了「看起來如何」，而是為了回答一個迫切且現實的問題：這個身體，要如何站著，才能不倒下？每一件作品都呈現出不同的姿態，卻沒有任何一件試圖成為標準。差異不是刻意製造的變化，而是不同條件下做出的判斷結果。當結構鬆動、重心偏移、支撐改變，身體只能透過即時的調整回應當下。這些姿態不是表演，而是思考正在發生的痕跡。在丁春誠的創作中，身體並非被觀看的對象，而是一個持續運作中的決策系統。姿態因此成為一種語言，一種不透過口語、卻直接與現實交涉的存在方式。

《Bodies》身體系列作品於展場一景

不是孤立的作品，而是一種共存的狀態

此外，《Bodies》系列並不以單件作品為完成單位，而是以共存作為結構本身。二十餘件形體在展場中彼此靠近、錯位、傾斜、支撐，每一件作品都在成立自身位置的同時，也迫使其他作品重新定位。這樣的關係既不是競爭，也不是排列，而是一種沒有中心的並存狀態。差異在這裡不再是例外，而是秩序本身。每一個形體都是中心，每一個位置都具備理由，沒有高低、沒有主從，也不圍繞任何權威結構。裝置在此不只是展示方式，而是一種空間政治的實踐——一種不依賴統一、不要求一致的站立方式。

《Bodies》身體系列作品與場域中架上的香氛容器形成了對比及呼應，呈現不同於制式玻璃瓶的工業樣態。

空間作為感知的日常條件

若水 La Brume 香氛選物

展覽空間選在這間位於大安寧靜巷弄間的香氛選物場域，若水 La Brume 並未成為中性的容器，而是參與了作品的生成。由旅台法國設計師 Dorian 所打造的場域，以自然光、空氣流動與時間感作為基礎條件，使作品在一天之中呈現出細微卻持續變化的重量感與姿態感。光影的移動，使形體的傾斜顯得更加明顯；觀者在行走與停留之間，不自覺地調整自己的步伐與站姿。觀看不再只是視覺行為，而成為一種身體經驗 —— 觀者開始意識到自身如何站著，如何在被觀看與被環境影響之間維持平衡。再者，更結合創作者不想受限於一般藝廊白盒子的生活感，落實了將藝術引入日常生活的樣貌。

丁春誠以絞胎混土技法處理「身體由什麼構成」的作品系列呈現出如莫蘭迪器皿畫作中的構圖美學

紋理非裝飾，而是身體的歷史

陶不是媒材，而是不可逃避的現實條件

然而，在另一條創作脈絡中，丁春誠以絞胎混土技法處理「身體由什麼構成」的問題。不同來源的陶土被揉合、擠壓、嵌入彼此之中，差異沒有被抹平，反而被保留下來，形成層層交錯的紋理。這些紋理不是風景，也不是象徵，而是歷史的痕跡 —— 是不同時間、不同文化、不同身份在同一個形體中併存的證據。界線在這裡沒有被消除，而是被承載。身份不再是穩定的標籤，而是一種持續被形塑的物質狀態。紋理如同皮膚，記錄著曾經的壓力、碰撞與協商。

丁春誠以絞胎混土技法將不同的陶土被揉合、擠壓、嵌入彼此之中，差異沒有被抹平，反而被保留下來，形成層層交錯的紋理

總之，陶之所以成為這場展覽的核心，不在於它的傳統性，而在於它的不可逆。陶土會回應施力、抵抗修正、記住錯誤。它不允許撤回，也不允許假裝什麼都沒發生。在這樣的條件下，雕塑不再是預設完成的結果，而是一個尚未達成結論的狀態。每一道接近崩塌的線條、每一處緊繃的轉折，都是身體與現實之間持續協商的證據。最後，《未經許可的身體 Bodies Without Permission》展覽中，創作者丁春誠並不試圖推翻秩序，也不浪漫化混亂。他所做的，是讓秩序失去唯一性。站立在這裡不再是服從，而是一種宣示；平衡不再是標準，而是一種暫時的和解；偏差不再是錯誤，而是身體理解自身方向的方式。這些作品不等待批准，也不需要證明什麼。它們只是以各自的姿態站著，持續成立自己那不受世事拘束的樣態。